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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v 30, 2023
《治癒》,一個盼望與愛的挑戰
Nov 30, 2023

李貽峻博士-成功大學國際傷口修復與再生中心助理研究員 /文
 

嬰兒的啼哭聲,一如往常地劃破了產房的寧靜;醫護的訝異聲,則不尋常地凝結了本該歡愉的一切。

產前,透過先進的醫學影像,就已事先曉得這是個雙胞胎。預知,固然少了分娩瞬間的驚喜,但也豐富了更多的把握與預備,兩套衣服、兩套包巾、兩套奶瓶、兩張小床、......還有一份來自全家人,更大的愛。

 

產房外是親友的期待,產房內的醫護,則訝異於怎麼其中一位寶寶身上卻是大面積的脫皮?一個醫學無法預知的禮物,這個瞬間翩然降臨!一通電話急叩府城台南,這兒有全台灣最有經驗的罕見皮膚疾病分子病理診斷技術,當寶寶與雙胞胎手足分離直送加護病房,連父母都還沒有親手擁抱他之前,南台灣的團隊就已奔赴現場,取得檢體,在實驗室將肉眼的異常化為精細的數據資料,「遺傳性表皮分解性水疱症」是父母花了好久的時間,才背起來的疾病名稱,在他們還沒有為孩子取名之前,「泡泡龍」硬生生地成為了他的名字。

 

「為什麼是我們?」、「我們與雙胞胎哥哥都正常啊!」、「會好嗎?將來怎麼照顧?」......是一連串沒有說出口的問題。拜網路之賜,輸入「泡泡龍」關鍵字搜尋到的,不是可愛的卡通圖,而是一幅又一幅不忍卒睹的照片。

默默不語的阿嬤,氣定神閒地說話了:「我去問事,神明說他們兄弟在前世就是相欠的患難之交,投胎是要繼續照顧對方的。」陰陽兩世彷彿DNA的雙股螺旋,綿密地纏繞前世與今生。

原本預備的好「兩套」,此刻瞬間無效。這是寶寶教會大家的第一件事:生命本來就是特別的,是一個一個的藝術,不是一批一批的產品,只有以愛相迎。短短兩個星期內,所有關於生命中會遇到的複雜課題,全數集合:確診時刻的震驚與憤怒、診斷之後怎麼治療?媽媽從此要照顧他一輩子?健保資源能提供補助?要向誰學習照顧?求神問卜會對事情有幫助?社會安全網的社工湧現,誰來整合?健康的哥哥只能被晾在一旁?夫妻的張力與壓力何處宣洩?怎麼面對家族的耳語?經濟的重擔如何分擔?

 

這一切彷彿咒組的意外,如何解?誰能解?

他們身上帶有跟你我一樣的兩萬多個基因,唯獨其中一兩個出現了遺傳性的錯誤,令他們全身的皮膚異常脆弱,稍有外力輕則冒出水泡,重則皮崩肉綻,而有了水泡就要剪開處理,處理的結果又是傷痕累累的惡性循環。

 

你不難想像,我們平常被燙到或磨腳的冒出水泡都痛得哇哇叫,如果滿佈了全身,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痛楚與挫敗!而每天動輒數小時的全身換藥,所包裹的不只是身體的傷口,還有自己與父母心中的無奈。

 

一位辛苦讀到大學的泡泡龍男孩說:「小時候,我很在意別人異樣的眼光,久而久之,那些就成為了我心裡的傷,覺得自己不夠好,不值得別人喜歡,所以我也就越來越不喜歡接觸人了。」他成長中的心靈,被體無完膚的傷痕與繃帶卡住,疾病在生理上造成的限制與阻礙,讓他枯萎的心開不出生命的花朵,在某些就應該要綻放與奔馳的年歲,他的身體被纏繞在層層的繃帶中,而心也困在「我是誰?」的無窮迴圈裡。

 

如果可以選,這樣的與生俱來絕對不受歡迎。偏偏,它不只是與生俱來,還會終其一生。

 

「明明每個人都一樣在走向死亡,我不懂大家為什麼可以這麼開心?有時候我也懷疑為什麼認真活著的自己,越活越發懸浮,明明為了『無恙』卯足全力,但全程始終得不到一個回音。 」有一位患者緩緩地寫下這些叩問。

 

這些在診間裡不會提出來的叩問,卻早已在患者與家屬的心間,迴盪過千百次而無解。事實上,「醫療」能給予遺傳性罕見疾病的回應有限,但藝術卻成為了無言的歌,共鳴著在所寄望的健康不可得時,人們心中的呢喃。因此,2020年,我們邀請了國家文藝獎得主金希文教授,指揮音契管弦樂團以《愛與傷痕》為題,在臺中國家歌劇院與衛武營音樂廳,以音樂詮釋這群與生俱來經歷受苦的生命。透過音樂,我們發現,原來人生的苦難,是我們每個人遲早都有要自己得面對的時刻,因此他們的生命力、似乎為人們帶來了亮光,更貼切的詮釋著自己的人生。

 

過去三年多,我們一直期待能有夠深刻的藝術詮釋,再次演繹這群脆弱但充滿韌性的生命,是如何在身處極限的處境中,綻放出專業框架與社會建制下所難以看見的生命意義。那不只是理性思辨,更是親臨現場;不只是聞聲救苦,而是與苦同在;不只許諾明天會更好,而是肯認今天的美好。

 

當我們幾乎放棄了這樣的可能,而窒息在治療策略、健保給付、研究倫理、醫療體系所結構出完美但失聲的全人關顧時,巴西舞蹈家黛博拉‧寇克的《治癒》彷彿為無語的人們,重新開啟了聆聽與對話的可能。光從劇照中的舞衣,與舞台設計和音樂歌聲,就完美呼應了疾病現場最怵目的風景,身為泡泡龍患者的祖母,寇克從深刻的照顧經驗所激發對於健康/疾病、科學/宗教、希望/失望、力量/軟弱、......的洞見,就要躍然於舞台。

 

在日復一日無窮無盡的傷口水泡疼痛搔癢中,他們終其一生無法「生來無恙」,每次相遇時也很難問候他們「別來無恙」。若「無恙」尚不可得,那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,他們除了得到疾病之外,能否也得到與你我一樣的生活權利,還有活著的意義?

 

這是無法輕易用漂亮話術去搪塞的深谷,是一條每天的、漫長而無盡的道路;是苦的,美。

那位讀大學的泡泡龍男孩曾對我說:「我們真的很需要心理上的支柱,爸爸媽媽們或許覺得身體健康就好,但不經意忽略心理健康其實有蠻大的危險。」外顯的疾病,往往遮蔽了他們那些看不見但該被接住的需要,而他們心裡的糾結,更化為千絲萬縷的霧翳,遮住了光。直到今年初,他與我分享了一段從內到外改變了他的話:「在愛裡沒有懼怕,愛既完全就把懼怕除去了。」這段話出自《聖經》,也從他的口氣中強烈感受到,「愛」對一個人是多麼巨大的救贖!

 

「我在2022年9月受洗。那是我的20歲生日,也是我這輩子最珍貴的禮物。」泡泡龍男孩說。而我曉得,他在深邃的山谷中看見了光,愛與被愛的故事才正要開始。

 

生命本來就是多變又無定的,她不允許人用科學為自己劃下被理解的疆界;她總是不安份地想喚醒人們正視「活者」這件事。活著,需要強大的韌性,源於自己、源於他人、源於信仰、......源於每個不甘於「只是沒生病」的生命。

 

如果我們對於「治癒」的想像是能夠無病無痛,或者在生理上返還像每個正常人的樣子,那藝術恐怕就只是不自量力的跳樑小丑。但面對真實的生命處境,原來這樣的「治癒想像」才顯得不現實又天真得格格不入,而藝術的性靈反而成了認識與療癒生命最好的語言。

 

因為疾病所挑戰的從來就不只是醫學,而是我們還有多大的盼望;能接住意外的也不是更多預測與控制之道,唯有無條件的愛才能融化無常的荒謬。藝術就觸動著這比理性還要清澈的世界,《治癒》不是渴望身體或心靈的無憾,而是喚醒我們在必然充滿傷痕的歲月中,仍保有的渴望:「帶病的健康,被愛的活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