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字｜梁家綺

「嘿，你在火車上了嗎？現在，火車是經過山洞，還是你已經可以看到海了？」移動中的早晨，收到來自「時空旅人」的語音訊息──遠在抵達演出場所之前，表定時間之外。藝文票卷上寫著：「姊弟製作《裂縫裡的光》十八小時的沉浸式旅行體驗」，所以，這是旅行、是體驗，還是一場演出？會連演十八小時嗎？演出開始了嗎？我不太確定，一如旅行總是充滿未知，只有無形體的聲音先行召喚旅人戴上一副觀察之眼：看看身旁的旅客、想像朝東海岸相互靠近的心理地圖，並預告了這是趟充滿故事與時空穿梭的旅程。

旅行本身就是一件暫離日常工作與居住地的舉措：我們偏離常軌，擺脫例行事務，讓感官投入陌異而新鮮的活動。如果說沉浸式演出的機制是創造一個獨特的世界或場景，讓觀眾投身其中，《裂縫裡的光》則借用旅行（本質上就異於日常）的框架，在其中琢磨旅人的感官與意識，進行戲劇的擴充與迴旋。因此，觀眾不需要在特殊的情境中扮演某種角色或成為玩家，你只要是你自己──一名旅人──就可以了。

Check-in後我深陷眠床，時空旅人在耳邊絮語纏綿，此時離演出時間依舊遙遠，我隨他們的引導調節呼吸、整頓心情，直到推開門──一道公私領域的交界──演出就在門外，但界線變得極為透明，因為創作者早已在房內、車上、晚餐時間、飯後聊天，或語音或對話或行走，將旅人的身體與意識不斷校準、溫柔調頻，接合進演出之中。

演出的地域範圍以旅館為起點，向外蔓延：植物學家在旅館天井下的植栽間穿梭，疊合眼前的植物白水木與日治時期採集者的蹤跡；觀眾跟著雙手握拳、步履決絕的青年身後，進到歷史建築中華會館，見證1939年在臺華僑的身分認同與困惑；眾人在提燈的遊覽車上聽取寶桑的歷史，也行走於北町的日式建築（原臺東高等女學校教師宿舍群）之間，聆聽日籍老師田中先生充滿思念的信件、觀看屋裡幽魂般的春子小姐且舞且語著終戰的錯失與流離，而戀慕老師的少女歷經愛情的嫉妒與時代的噤聲，揣著的秘密信物，兜兜轉轉來到孫兒手中。

這些（被）反覆塗改生命的建築，經歷舊時風華、廢棄與新生，充斥痕跡與回憶，角色在其中搬演虛實掩映的故事，讓人產生情感的連結與共鳴，許是老建築從歷史裡還魂的方法。幾處漫遊的場域特性縈繞著住宿地「路得行旅」：曾在寶桑地區供來往工人休憩的「省都大旅社」，輾轉為賣場，也曾荒蕪，現今館內的長方形天井構造無條件將陽光送下，庭中綠色植栽層層向上直通藍天，於是「想成為一株植物」、「希望成為有根的人」不約而同地成為登場角色的來生願望。時空旅人也總不忘在對話中植入旅人／觀眾以植物的時間、以植物緩慢而悠長的生長時程，以及在所有片段中反覆出現、被稱為「根歌」的背景音樂，相互指認。

觀眾沒有真如韓江《素食者》裡的女主著魔似地身體長葉、手掌生根，但趨於緩慢的呼吸、非人的視角，在歷經黑夜、睡眠與晨起後，會發現十八小時並不是為了日以繼夜地講述不止息的魔幻故事，而是在長長的時間中，帶著時空旅人的意識與眼睛持續性的在場，綿延不斷，繼而成為一種存在狀態。

除了哲學中綿延的時間觀，從社會學的角度來看《裂縫裡的光》的時間，或許更能觀照日常。「時間！現在是什麼時間？」時空旅人在日與夜奔騰呼喊。當社會的網絡交織得越龐大、分化越細緻，人們想知道「現在是什麼時間？」的需求、遵照精確時間展開行程之必須──這滲入一切的時間感，不論是趕上班還是趕火車，既是外在強制也是內化的自我調節，在共同生活的社會情境中，不可或缺卻又無從擺脫。

不能否認，《裂縫裡的光》無法推翻社會制度約定下的時間（否則大家很難聚在一起），職是之故，演出說明裡依舊有一張時間表。但是，當「入座、燈暗、演出開始」行禮如儀的觀演模式消失，當「開始」不以鐘錶刻度而以呼吸調停，當海邊晨間瑜珈、在地市場巡禮溢流於時間表之外，當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兔子揣著懷錶凝視你，在你穿行於中介地帶（遊覽車、火車）、私人領域（房間裡）、公共空間（天井下）時，一場綿延纏繞的時空漫遊術便如藤蔓緩緩攀附，於焉展開。